她径直被扶到屋里去了。人家让她坐在床上,拿靠枕倚住了,身子不会溜下去。听起来冷清得很,这人家。稀落杂沓的脚步声,两三个人,来来去去,还是送她来的婆子们,没有炮仗,没有亲友的起哄,没有坐床撒帐。只向新郎道了喜,讨了赏封儿去。最后她们走了,把她丢在这儿。
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在房里。男人走去销上了门,返身回来,轻轻揭起她的盖头。她看到了她的丈夫。他真是个老实人,在今天这样的好日子里,也没披金挂红,家常地仍旧穿着那一身青布长袍,洗得干干净净。
他的头发也是才沐过的,还有点未干透,齐整地梳好,微微夹杂一两缕花白。她闻得到他身上洁净地发出墨与纸张的气味,如同一本才印出来的诗集,一行一行,全都是梅花、月亮、飞雪、细雨、萧萧的竹子 他微笑着,带点羞涩,在她对面,俯下那瘦高的身子来。这简朴的小房间,案上一对花烛在他背后,毕剥烧着,火苗蹿得老高。红红的光与影好比是在水里,摇漾个不了 满屋里都是红的,有光的所在,是鲜亮的火头的红,没光的所在,是暗一点的丝绒红 仿佛满屋里遍地铺着暖软的红绒。温玉不能抬头,她朝前望着,一直望去,眼前这俯身相对的男人,他背着光,暗红的影荫在脸上,那挺直的鼻子,深陷的眼窝,越发高下分明。他看着她,看着,看着,薄的唇角游出淡淡笑容来。
这是她的丈夫。眼前这个人。不知道是她的第多少个男人了 但是是她此生第一个丈夫。唯一的。她做梦也没想到过会有。从前那些都不算了,只有他,从此,是她结发的夫郎。她虽说不出话,只管朝他望着,心里终于渐渐地宁定下来。
如梦如寐。
她应该笑的。大喜的日子。要是她会笑,该多好。不过没关系,他会懂得 她知道他会懂得。她面无表情地与他咫尺相对。
有句话,现在说,不知道晚不晚。他微笑道,温玉,我是要你的。
不管,你所有的,是不是——只有身体 他停了停,又缓缓说道。每隔两三个字便顿一顿,仿佛颇费踌躇,可是声音很柔和。他把手轻轻地落下来,落在她肩上。
其实我也没想到 那年我想法子进王府去 其实也没想着还能再看到你 我以为,能离你近些,已经足矣。如今这样的结局,不知道是该欢喜还是悲哀 他望着她,又笑。可是从此以后,我一直会要你。温玉,你是我的妻了。你累了,这就歇息好么。
她仍是直直地朝前望着,冷白的玉颜,无喜无悲。
他温柔地说。然后吹灭了红烛,小心翼翼替
白癜风的治疗办法她宽去了喜服,扶着她躺下来,让她枕在他的臂膀里。他和衣,从身后轻轻拥过来 将她整个拥在怀里。
睡罢。他说。许久,再无声息。只听得脑后是他悠长的呼吸,细细地拂着后颈。他睡着了吧。
温玉僵硬地躺在他怀里。她无法不僵硬。她像一具尸体,就这样直挺挺地度过整个花烛之夜,把她的脊背对着新郎。但是当窗纸上亮起来的时候,从她彻夜睁着的眼睛里慢慢地流下了泪来。
眼泪渗入她颈下枕着的青布衣袖。是温热的。
嫁给游江之后,她过得很好。当真应了那婆子的话,她算是有福的了。往后,一生一世,从一而终。她这一世总算有了个结果,便是做他游家的媳妇。
她的丈夫很知道顾怜她。如同要弥补前半生的跌宕般,他给予她的是安稳宁静的生活,细水长流。有了空他就跟她细细地说话儿,不厌其烦,纵然得不到回应。他逐渐学会从她的眼神中探知意向。温玉的眼睛还是活的,虽然她伤了血脉,心里想着什么,总是要过很久才能穿越体内那些弯曲破碎的脉络,到达眼眸。
他不嫌弃她。为她端水喂饭,擦身拢头,以至收拾便溺,一切的繁琐肮脏的活计。
你不脏。他总是这样说,当她羞缩自惭的时候。
温玉,你已是我的亲人。我心中爱你敬你,于我,你身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干净的,你明白么?
他也跟她说许多琐碎的事情。有时读一些书给她听。温玉知道了他从前是成过家的,在年轻的时候,娶的是一位闵氏娘子,早已亡故了。并未留下儿女。
——是在你认识我之前么?
她用目光,迟慢而吃力地表示出她的疑问。
——是的。在识得你之前,她已逝世了。如今葬在我家的祖坟里。他答。
等我死后,要和她一起葬在游家的祖坟里,陪在你身边。她心想。她并不嫉妒他的亡妻,她与她,都是他命里最亲的人,要一起走到死的。她知道他待她的心是真的,这就够了。她把眼珠缓缓移动着,微笑望着她的丈夫,非常地安心。
这样过了三年。她的病竟然一点点好起来——很慢很慢,但确是在好起来。渐渐地,她的头颈能够转动,也可以显露出或喜或嗔,简单的神情。对于这一切,她与游江只是安静地接受,并未惊喜交集。两人都觉得目下的生活已经习惯了,倘能更好一点,当然最好,若不能,也没什么。就这样,上天已经是足够厚待了。
她的肢体亦逐日恢复生机。似从前那般随意行走是不能了,却不再萎绝如死木。可以慢慢地举动转侧。晚间在衾被里他为她摩擦手脚,感觉冰冷僵死的肌肤逐渐回复温度与柔软。于是在结缡三载之后,有天他们终于有了夫妻之实。
温玉费力地举起双手,搂住身上男人的脖颈。她闻到他皮肤上熟悉的味道 三年了,她已经习惯他的身体。习惯了他每晚在身边,
中科白癜风公益活动将她抱在怀里。而这个事,反倒可有可无了 其实她也只是想有他抱着她入睡而已。每天清晨,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他 就足够了。但为什么从前她不明白呢。啊 从前 她不去想了。他是在竭尽全力,很温柔很温柔地待她。那一瞬间,仿佛把他全部的温度,把他自己,都给了她。
她很满足。从来没有过的。倒是他,伏在她身上竟落下泪来。温玉仰脸在他瘦削的肩膀底下,带着她那一贯淡漠的表情,摸摸他的头发。
一年后,她为游江生下了一个儿子。游江说,待孩子大了开蒙读书时再取学名并表字。于是起了个乳名儿,唤做阿伟。
自从得子,夫妻俩一心一意地带大阿伟。雇了个仆妇。温玉虽然行走仍是不便,给孩子喂奶、换尿布之类事务已可胜任。到阿伟会得说话之时,她也能够慢慢地发出不太清晰的、简短的字句来了。
那年夏天,阿伟已经满地乱跑了。先一日那仆妇说家里兄弟媳妇要生产,人手不够,得回去帮忙接生。清早起来烧好了一天的饭食,打发游江吃过了早点上塾里去,她便也挎上包袱走了。
你一个人看得了阿伟么?这小孩子最近皮得很。要不要邻居家里找个大娘来陪你一天?游江道。
他很乖,没关系 温玉一字字道,你 不用担心,快走吧,莫去迟了,叫人笑话 先生 还逃学。阿伟很能干,桌上有饭菜,他自己会吃。反正,午后你就回来了。说着招手唤,阿伟,过来 爹爹要上塾去了,跟爹爹 说再会。
爹爹再会!今天记得再给我买小老虎回来哦!这个只有一头,都没人陪它玩!阿伟手里捏着茶叶蛋,骑着板凳咣当咣当过来,指指自己怀中小泥老虎道。
送走了游江,她便坐在他们这个小小院落里一棵老槐树底下乘风凉。坐个竹凳,把一本书摊开在膝上慢慢地翻。阿伟自得其乐,在一旁自个儿玩得很是起劲,嘴里一忽儿呜哇乱叫模拟着打仗,一忽儿又絮絮叨叨地跟他想象中的许多伙伴对话着。这孩子从小乏人照料,伴着行动不便的母亲与一个年老仆妇,早已习惯自己哄自己玩。她有时从书页上抬眼瞥他一下,见他还在骑着他的 战马 满院兜风,便又放心地回到她的书上去了。不知不觉,觉得太阳有点晒在背上了。温玉眯起眼睛望望,日头已经高挂,这槐树荫底下虽然阴凉,也抵不住炎夏的烈日。该进屋去了。她合上书,扶着树干,慢悠悠立起身来,唤道,阿伟,跟娘进屋去玩罢,这会儿热啦,再满地疯跑,当心中暑!
阿伟已经不骑着他的板凳。他不知从哪折了许多白色的香花来,正蹲在草丛里专心地把它们编成一串,再套在脖子上,洋洋自得。她见了不由好笑,喝道,阿伟!丫头才带花儿,你 你是小子还是丫头?还不快点摘掉!
阿伟歪着头想了想道,差不多!反正我喜欢带花儿!娘,你要不要?我这里还有哦,给你带几朵好不?他炫耀地展示着颈上的花环。温玉啼笑皆非,只得哄他道,好,那我们进屋去。阿伟是乖宝,跟娘回屋里,娘给你编个小花篮。
谁知阿伟却淘气起来,头一扭,道,不!娘才不会编小花篮呢!娘笨得很,娘连脚都是让爹爹洗的!我不进屋,我就在这儿玩!说完撒腿又跑。温玉连连声唤,却又步履艰难,急了半日也没挪了两步远,那孩子已经跑得没影了。
阿伟!你再顽皮,我告诉爹爹回来打你 我不让爹爹给你买小老虎了 她一片声喊着,一急,口齿也含糊了。瞥眼看见阿伟又拣起了板凳,骑着咯噔咯噔地往他爹爹的书房里去了,越发着急起来。游江的书房是在这院子西边,僻静的一小间,平日不让孩子进去,却也从不上锁。阿伟多少有点怕他爹爹,爹爹在家,他倒不敢胡闹。今日见家里只剩娘一个人,又明知娘是追不上捉不住自己的,便大胆闯进这素日的禁地去了。温玉生怕他毁坏了器具、展污了书卷,一径隔着院子喊道,阿伟,乖孩子,爹爹的书房不好玩!过来,娘给你好东西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