儿科医生晁爽急步走进门诊病房,一放下东西,立马给来访的记者递来口罩,“赶紧戴上,这儿全是病毒。”
全天门诊加夜班,她已经连续工作一天一夜了。
对晁爽和她的同行来说,今冬格外难熬。北京流感肆虐,医院5位儿科医生全数上阵,这里头还有两位孕妇。儿科在超负荷运转。
某种程度上,晁爽和同事们是在一个“循环”中战斗——紧缺的儿科医生越劳累,流失越严重,留下的人就更累。
年由中华医学会儿科学分会等机构发布的《中国儿科资源现状白皮书(基础数据)》(下称“白皮书”)显示,最近3年,中国儿科医师流失人数为人,占比10.7%。当前中国儿科医生总数约10万人,却要服务2.6亿0-14岁儿童,平均每名儿童才能拥有1名儿科医生。
患儿太多,儿科医生太少。
“不吃不喝也看不完了。”晁爽说。
晁爽39岁,做儿科医生16年了。她说,“实在招不到人,现在的医学生,我说什么他们都不愿意来了。”
医院儿科。本文图片均为澎湃新闻记者齐思蕾郑朝渊图
天天都这样,家长叫孩子哭
1月19日早上6点,医院已经灯火通明。
晁爽18日全天门诊,当天晚上还继续值夜班,只休息了几个小时。但她依旧7点出门,8点查房——带着患儿的家属已经等在门口。
8点半开始叫号。因为分时预约,门外队不算长,但家长等得心焦,不时进门询问。
小男孩3岁,听诊器一塞过来,哇的哭了。
儿科的哭声总是连锁反应,一个孩子哭了,隔壁立马有更高分贝的回应。
医院成立不到4年,规模和历医院、首都儿研所。但医院是医院。
天通苑有常住人口40万,流动人口30万。这样的基数,足以让清华长庚的儿科常年人满为患。
这个冬天,晁爽和同事们每个月的门诊量是到人次。这意味着每逢出诊日,她至少要听80次来自小患者的汹涌、委屈而无助的哭声。
儿科又称“哑科”,孩子不会描述自己的症状,医生主要和家属沟通。但现在的孩子是所有家庭的心头肉,父母上阵还不够,有时候陪着的大人有5、6个。
“孩子好说,大声鼓励、连哄带骗,怎么都能看完。”
真正让晁爽头疼的是家长。
晁爽在工作中。“你看病是绣花呢”
一个家长摔了晁爽诊室的门。
他的孩子得了流感,还检查出贫血、低血糖,得多吃肉。孩子不听劝,家长急了,指责晁爽:“你多说两句不行吗,吓吓他!”说完带着孩子摔门走了。
晁爽的诊室光线明亮,墙上的卡通咧嘴大笑。但这对缓解诊室的气氛似乎毫无帮助。孩子在哭,家长焦躁,医生忙碌。
儿科门诊成了事实上的流水线,里面的一切都如同编好的程序,医生们都是顾不得抬头的工人。
过敏史、服药史、既往病史、病历,医生语速飞快,上听诊器、看喉部、查扁桃体、测流感,建议服药、雾化。
医院的儿科快手,有平均3分钟看完一个病人的纪录。晁爽对自己的要求是5到6分钟。
但就算按照这样的速度,晁爽和同事们入冬以来,每周的工作时间都超过80小时。
但6分钟还是慢了,孩子看不完。
快与慢的平衡太难掌握了。看得太快,眼前的家长不满,看得太慢,排队的家长不满。
“怎么这么慢,看病当绣花呢?”晁爽回想起家长们那些抱怨的话语。
有家长掀过诊室的桌子,更激动的一次,动手打了她带的住院医师。
晁爽的遭遇不是孤例,儿科是医患纠纷中的重灾区。
儿科医生裴洪岗是有90多万微博粉丝的大V,他在微博自嘲:“等我有钱了,要配一个保镖防医闹,配个秘书写病历,再配个律师审病历。”
晁爽在写病历。“你真的想做儿科医生吗”
下午1点多,上午门诊刚结束。病房打来电话,一对新生的龙凤胎要抢救,人手不够,作为儿科副主任,晁爽必须赶过去。
40分钟后,抢救结束,午饭吃不着了,下午的门诊已经耽误了十来分钟。
跟诊护士陈优方经验丰富,把饭团和酸奶递给晁爽,“给你2分钟。”
晁爽测算过,医院兼顾门诊、急诊、夜诊和病房,儿科得有24个人,也就是说,现在仅有5个主治以上级别医师和3个住院医师的儿科,人手要增2倍以上,才可能轮转得开。
16年前,晁爽决定做儿科医生的时候,带教医生让她慎重考虑。
“小孩没医保(年开始,北京学生、儿童门诊被纳入医保报销),给小孩看病特别穷,小孩还天天哭,不会配合你,家长还跟你打架,你真的想做儿科医生吗?”
但晁爽的家人没反对,她也喜欢孩子,一心一意地来了。
但对于现在的医学生,“说什么都没用”,晁爽基本招不着人。
据国家卫计委统计,医院99所,设置儿科的医疗机构共有个。医疗机构儿科执业(助理)医师数约为11.8万人,每千名0-14岁儿童儿科执业(助理)医师数为0.53人,低于世界主要发达国家。
“医学生的眼睛都是雪亮的,在医院轮转一圈就知道了。”晁爽回想自己带过的医学生们,带教期间,都喜欢儿科,但一结束,都再也不回来了。
国家卫计委年数据显示,医疗机构儿科执业(助理)医师日均承担的门诊人次数是医疗机构其他执业(助理)医师工作量的2.4倍;年均承担的出院人次数近人次,是其他执业(助理)医师的2.6倍。
此外,在职的儿科医生正大量出走。
年5月,《中国儿科资源现状白皮书(基础数据)》发布,统计显示,最近3年,中国儿科医师流失人数为人,占比10.7%。其中,35岁以下医师流失率为14.6%,占所有年龄段医师流失的55%。
儿科用药量小、纳入医保项目有限,医院内的支出消耗大、经济效益差,也很难有创收,儿科医生排名靠前的工作量和居于末位的收入,让医学生和在职儿科医生“用脚投票”。
“真的全靠家人理解”
医生间有一个常开的玩笑:“孩子以后要做大夫,是打断腿还是打断胳膊,还是直接换大脑?”
为什么还要坚持?
“我们科室的同事都是冒着理想主义泡泡的人”,而如果孩子想做医生,“我能接受”。一天的门诊结束,晁爽轻轻一笑,起身去查房。
下午6点,趁晁爽下班,宫欣打电话向妻子邀功。儿子小灰灰6岁了,刚刚拿了3个分,张口向妈妈要一套人文地理书。
“科目的成绩老师一早就发给我,现在才回,太失礼了。”门诊结束,家长们带着孩子逐渐离开,晁爽终于有机会拿出手机,查看儿子的期末考试成绩。这是晁爽忙碌30多个小时后难得的轻松时刻。
儿子大名叫宫晁拓海,取名字是有讲究的,她喜欢周杰伦,心心念念的是他演过的“藤原拓海”。
但也只在取名的时候讲究了一下。
“野草。”别人家的孩子轮番看一整天,谈到自家的儿子时,晁爽只能用这个词形容。
“医生家的孩子都是野草,他们自己活着。”晁爽说,儿科流行什么病,自己的孩子就得什么病,“都带回家了”。
小灰灰有件新衣服,晁爽没见过。“这个穿很长时间了”,家里的阿姨告诉她。晁爽觉得自己的家庭全靠阿姨,自己什么都不知道。
先生宫欣没有抱怨过她,也“不敢抱怨”。
“我先生跟我,从确立恋爱关系到现在18年了,不习惯也习惯了。”晁爽说。
这一天是周五,小灰灰又出期末成绩了,几天没回家的晁爽决定提前回家吃饭。明天,医院,守在需要她的孩子身边。
这条熟悉的回家路上,载着晁爽许多无处安放和消化的情绪。她自称乐观,但曾在被家长痛骂后,一路哭着开回家。她觉得愧对家庭,到了楼下,停了车,调整好情绪后才上楼。
晁爽觉得小灰灰真是习惯了,他不知道别人家的孩子,总有爸妈在家陪着。
一进家门,晁爽先轻轻踢踢两只老猫的肚子。可能老猫也习惯了她的忙碌,接受这样淡淡的问候方式。“仪式”过后,晁爽终于可以享受一点儿和家人在一起的时光。
几天没见到妈妈的小灰灰还不知道心疼自己,反过来心疼她。
晁爽感激,“真的全靠家人理解。”